近期，为建成首任总统纪念馆，韩国国内成立李承晚总统纪念馆建设推进委员会。并根据前任总统礼遇法，将由政府承担部分费用，其余经费则透过国民募捐。

于是，要否建立李承晚纪念馆的老议题，终究尘埃落定了。

1965年7月19日，流亡到夏威夷且长期被拒绝回国的李承晚过世，而1948年7月20日，则是他被制宪议会选举为首任总统的日子，因而每年夏季，都多少会出现是否纪念他的争论。

华语圈转载报导的媒体不多。或因李承晚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负面形象，导致消息传出来后，中国大陆微博上几乎是一面倒的嘲讽。诸如挖苦“四舍五入改宪”，表示“应该重点纪念李承晚先总统对人类数学理论的开创性贡献”；或者对他不正当选举行为，揶俞“连续三次严重舞弊选上，确实应该有个馆纪念”，又或质疑他是个“不清算日伪，清算济州岛的抗日总统”，凭什么被纪念？

台湾媒体报导得更少。不意外，普罗大众对韩国历史的认识，本就极度缺乏。截至目前，还有不少的台湾媒体称李承晚为国父。至于朴正熙时期追授建国勋章，获得国父称号的金九，除看过2015年电影《暗杀》（암살），或观影人数极少的2017年电影《狱火重生：金昌洙》（대장 김창수）的人依稀有印象，相当遗憾，真有认识的怕不是太多。

尴尬的建国之父……

报载元老级演员、国民力量党常任顾问申荣均先生表明，愿意捐出4000坪私人土地建设李承晚纪念馆，还说：“作为国民难道不应该积极协助建设纪念国父纪念馆吗？”，这样的情怀很让人动容。

李承晚一度被称为国父，确实。直至他1960年下台流亡后，才失去国父的称号。

至于他本人对自己的历史定位，根据传说，他在意识到419革命的严重性，决定下台时曾说：“看到不正之风不站起来的百姓，就是死的百姓。这些年轻的学生真了不起！”，也真确像是老父亲对子女成长的宽慰。

这或许正是他最大的问题，即便接受过完整的西方教育，对民主的认知仍有侷限，思想仍带着浓厚的东方家父长制的文化传统。

难堪的是，这位老父亲原本认定将短暂流亡夏威夷，未久便能归来，但第二共和的张勉与朴正熙军政府都拒绝他回国，直至他1965年逝世，才将遗体运回，归葬首尔显忠院。

而无论1962年政权为确立合法性跟正当性，抬高金九、贬低李承晚地位，又或民众对金九也更偏爱、更愿意视其为国父，其实都可以理解。毕竟献身各种反日救国运动的金九，从早年参与东学党起义，流亡中国时奋力推展军事与暗杀行动，乃至于光复后面对统一问题不卑不亢的态度，从而得罪南方政党，也遭到美国打压，最终在寓所被右翼军人暗杀。如此殊荣当之无愧，这样的悲壮叙事也更符合韩国的民族性。

不过笔者个人其实不认同“国父”这个尊号，无论所指涉者为谁。

一个国家的建立，姑且不讨论“内生”或“外塑”的问题，都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单独的成就，也不是哪一场战役、哪一个事件的结果，源自诸多人物与事件的积累。

美国有建立起政治典范的开国元勋。而以1911年创建的中华民国为例，即便兴中会的孙中山固然是思想者与倡议者，有他身为精神领袖的特殊代表性没错。但隶属华兴会，实质在国内领导军事行动的黄兴，又或民国建立后实质领导国民党的宋教仁，乃至于光复会的陶成章、章太炎、蔡元培、徐锡麟、秋瑾，都为建立民国竭尽心力，甚至牺牲生命。

甚至迫使清廷退位以避免流更多血，成为首任大总统的袁世凯、参与过华花岗之役，后主政广东让孙中山有容身之处的陈炯明，乃至刺杀过满清摄政王，实际上是孙中山的接班人，最后却因亲日晚节不保的汪精卫……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，才让中华民国在这条不顺遂的建国路上蹒跚前行，贡献并不亚于孙中山。

另外要纪念一个人，不仅看他们/她们的贡献，更要看他们/她们是否启发后一代的人朝他们的理想前进。若从这个角度看，写《革命军》的邹容、留下《与妻诀别书》感动无数人的林觉民，也应位列中华民国的“国父们”。

当然，笔者无意否定一位在异国从事抗日复国活动，整整27年的颠沛流离，最终却不幸逝于暗杀的建国先贤，绝非认为他不够资格获此荣誉。只是按笔者浅见，不单单李承晚与其友人兼竞争者金九，启蒙李承晚独立思想的徐载弼、李承晚培材学堂的同学，韩战后投奔北方的金奎植、做过临时政府首班的安昌浩、也曾担任临时政府领导人，尔后客死异乡的李东宁与朴殷植、与金九同样死于暗杀的吕运亨。乃至签署独立宣言主导多次社会运动，却在十七岁死于西大门刑务所的柳宽顺、刺杀伊藤博文给不同世代年轻人留下义侠典范的安重根、纵然早逝但作品引领一世代人的尹东柱、李承晚下台后继任为总统，又在516军事政变后领导在野党挑战独裁政权的尹潽善……都各自谱写出激励人心的传奇篇章，也都是曲折的建国路上，与两位不同时期被尊为“国父”者同样重要，皆为该深刻铭记的典范。

除此之外，若没有更多普通国民的努力，也不可能实现建国的理想，真没必要把功劳尽安在一个人身上。

官定“国父”其实是非常家父长制的思维，也是旧有党国威权体制的产物。透过各种方式，要造出一个”伟大的、光荣的、正确的”的英雄，将其供上神坛，以取代原有的”君父”，纵使社会文化层面迎来文明进步的新思潮，骨子里始终是封建思想。

同理，部分亚洲地区国家对国家领导人(无论称之主席或总统)的景仰，时常也对标子女对家长的敬服，把党或政府当做父母，接受指令并无条件的服从，大赞其“爱民如子”。或反自由民主人权的，给予封建帝王般的崇拜，忽略真正该崇敬的是那个职位，而不是那个人。这种受到PUA还不自觉的行为，也未有真正达到“现代”，不符合多元主义民主的精神。都已经21世纪了，精神上不需要再跪着。

虽然个人相信，属于先进国家和地区的韩国与台湾，至少大多数人，相对来说较没有这样的问题。但免不了隐隐存在如此的思想，既不利于历史的还原，更无法让这些历史人物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。

只要是人，就有人性，就会犯错。无论是雩南李承晚或白凡金九，都是有血有肉、有爱有恨的平凡人。唯有透过理性思维的祛魅、除魅，将附着在人物表面上的虚假装饰剥除，才能恢复人物的本来面貌。

从这个角度看，笔者个人还蛮支持纪念馆设立的。

毕竟鲜少有政治领导人被后世如此对待。在过去的数十年，保守阵营对他刻意忽略；进步阵营则对他执政时代持完全否定的态度，将“建国与发展史”改换为彻头彻尾的“屈辱史”。导致每年纪念他的团体越来越少，几乎仅剩以缅怀独立运动为名获取政治资本的少数政客。而无论保守或进步阵营，每到选举就拿他的名字来消费，在意识形态冲突与政党斗争里各取所需。

事实上，在大韩民国创建的过程，李承晚确实立下不少功绩，他执政的那些年也不全然一无可取，但被后世所了解的，显然不及他所犯下之错误，也不及对“屠龙勇者终成恶龙”这样一则寓言的海量传述。

倘使如前总统文在寅所言：“一切历史都是大韩民国”，那么或许，是时候让建国的故事更趋近现实，也让李承晚重新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。

深信大韩民国的子民将在这个过程中，能找到更多更珍贵的意义。

继续阅读中篇：抗日志士？首任议长？首任总统？我们到底纪念什么？

※本文作者为联合大学(台湾)文化创意与数位行销学系助理教授林奕辰，文章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